【背影朱自清原文】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,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。
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,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。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。到徐州见着父亲,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,又想起祖母,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。父亲说:“事已如此,不必难过,好在天无绝人之路!”
回家变卖典质,还了亏空;又借钱办了丧事。这些日子,家中光景很是惨淡,一半为了丧事,一半为了父亲的失业。在这些日子里,我渐渐明白,父亲虽然外表坚强,内心却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。
后来,我到南京,父亲送我上车。他忙着给茶房千叮咛万嘱咐,又嘱咐茶房好好照应我。我那时心里暗笑他的迂,他只是为我好,可我那时还不懂。
我们上了车,父亲替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。我本来以为可以坐下了,他却忽然站起身来,说:“我买几个橘子去。”我拦他,他说:“不要紧,他们去,我走过去。”我再三劝他,他不肯,只说:“我走吧。”
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大帽,穿着深青布棉袍,蹒跚地走到铁道边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难。可是他穿过铁道,要爬上月台,就不容易了。他用两手攀着上面,两脚再向上缩;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,显出努力的样子。这时,我看见他的背影,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。
我赶紧拭干了泪,怕他看见,也怕别人看见。我再向外看时,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回来。他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衣上,于是拍拍我的肩,说:“进去吧,里面没人。”
我望着他走出去。他走了几步,回过头看见我,说:“进去吧,里边没人。”等他的背影混入来往的人里,再也找不着了,我便进来坐下,我的眼泪又来了。
近几年来,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,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。他少年出外谋生,独力支持,做了许多大事。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!他触目伤怀,自然情不能自已。情郁于中,自然要发之于外;家庭琐屑往往触他之怒。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。但最近两年的不见,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,只是惦记着我,惦记着我的儿子。
我北来后,他写了一封信给我,信上说道:“我身体平安,惟膀子疼痛厉害,举箸提笔,诸多不便,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。”我读到此处,在晶莹的泪光中,又看见那肥胖的、青布棉袍、黑布大帽的背影。唉!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!
——朱自清《背影》